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时,夏季刚刚来到。
那天午后,我走到了一棵有着茂盛叶子的树下,看到近旁田里一个老人和一头老牛。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树下,在那个充满阳光的下午,他向我讲述了自己:
这辈子想起来也是很快就过去了,过得平平常常,我爹指望我光耀祖宗,他算是看错人了。我啊,年轻时靠着祖上留下的钱风光了一阵子,往后就越过越落魄了,可寿命长,我家里五口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,我还活着。
孙子死后第二年,看看自己还得活几年,我觉得牛还是要买的。牛是半个人,它能替我干活,闲下来时我也有个伴,心里闷了就和它说说话。牵着它去水边吃草,就跟拉着个孩子似的。
买牛那天,我把钱揣在怀里走着去新丰,那里有个很大的牛市场。路过邻近一个村庄时,看到晒场上有一群人,走过去看看,就看到了这头牛,它趴在地上,歪着脑袋吧哒吧哒掉眼泪。旁边一个赤膊男人蹲在地上霍霍地磨着牛刀,围着的人在说牛刀从什么地方刺进去最好。我看到这头老牛哭得那么伤心,心里怪难受的。想想做牛真是可怜。累死累活替人干了一辈子,老了,力气小了,就要被人宰了吃掉。
我不忍心看它被宰掉,便离开晒场继续往新丰去。走着走着心里总放不下这头牛,它知道自己要死了,脑袋底下都有一摊眼泪了。
我越走心里越是定不下来,后来一想,干脆把它买下来。
我赶紧往回走,走到晒场那里,他们已经绑住了牛脚,我挤上去对那个磨刀的男人说:“行行好,把这头牛卖给我吧。”
赤膊男人手指试着刀锋,看了我好一会才问:“你说什么?”我说:“我要买这牛。”
他咧开嘴嘻嘻笑了,旁边的人也哄地笑起来。我从怀里抽出钱放到他手里,说:“你数一数。”赤膊男人马上傻了,他把我看了又看,还搔搔脖子,问我:“你当真要买。”
我什么话也不去说,蹲下把牛脚上的绳子解了,站起来后拍拍牛的脑袋。这牛还真聪明,知道自己不死了,一下子站起来,也不掉眼泪了。我拉住缰绳对那个男人说:“你数数钱。”
那人把钱举到眼前像是看看有多厚,看完他说:“不数了,你拉走吧。”
我便拉着牛走去,他们在后面乱哄哄地笑,我听到那个男人说:“今天合算,今天合算。”
牛是通人性的,我拉着它往回走时,它知道是我救了它的命,身体老往我身上靠,亲热得很,我对它说:“你呀,先别这么高兴,我拉你回去是要你干活,不是把你当爹来养着的。”
我拉着牛回到村里,村里人全围上来看热闹,他们都说我老糊涂了,买了这么一头老牛回来,有个人说:“福贵,我看它年纪比你爹还大。”
会看牛的告诉我,说它最多只能活两年三年的,我想两三年足够了,我自己恐怕还活不到这么久。谁知道我们都活到了今天,村里人又惊又奇,就是前两天,还有人说我们是“两个老不死”。
牛到了家,也是我家里的成员了,该给它取个名字,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叫它福贵好。定下来叫它福贵,我左看右看都觉得它像我,心里美滋滋的,后来村里人也开始说像,我嘿嘿笑。
福贵是好样的,有时候嘛,也要偷偷懒,可人也常常偷懒,就不要说是牛了。我知道什么时候该让它干活,什么时候该让它歇一歇。只要我累了,我知道它也累了,就让它歇一会,我歇得来精神了,那它也该干活了。
老人说着站了起来,拍拍屁股上的尘土,向池塘旁的老牛喊了一声,那牛就走到老人身旁低下了头,老人把犁扛到肩上,拉着牛的缰绳慢慢走去。
两个福贵的脚上都沾满了泥,走去时都微微晃动着身体。
老人和牛渐渐远去,我听到老人粗哑的令人感动的嗓音从远处传来,他的歌声在空旷的傍晚像风一样飘扬。
炊烟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,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消隐了。女人吆喝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,一个男人挑着粪桶从我跟前走过,扁担吱呀吱呀一路响了过去。慢慢地,田野趋向了宁静,四周出现了模糊,霞光逐渐退去。
(节选自余华《活着》,有删改)
19.小说中老人与牛的形象有哪些相似之处?请结合文本作简要概括。(4分)
20.分析文中画线的两个句子的表现手法与表达效果。(4分)
(1)牵着它去水边吃草,就跟拉着个孩子似的。(2分)
(2)两个福贵的脚上都沾满了泥,走去时都微微晃动着身体。(2分)
21.请简要分析小说最后一段景物描写的作用。(4分)
22.结合文本,谈谈本文以“活着”为题目有什么好处。(6分)
(二)阅读下面的文字,完成19-22题。
定和[注]是个音乐迷
沈从文
①“定和是个音乐迷”,这句话从亲友口中说出时,包含了一种温暖的爱,而且说明定和为人与他一群姐妹兄弟性情癖好的稍稍游离。
②我初次见定和还是民国二十年以前。他正在美专学习图案画,对于照相特别发生兴趣。可是图案画在中国,提倡者既不知从中国的铜玉木石和丝毛织物艺术品参考取法,又缺少用欧美精美图案作底子,且当时作用仅限于供应上海商业市场商品标志的需要,无前途可想而知。照相又只是从光影分配布置中见巧的艺术,其艺虽巧,学成亦不甚困难。蕴藏于定和生命中的特长,当然只有用无固定性音符捕捉热烈而缥缈观念、重新组织加以表现的音乐,方可见功。定和因此就改学了音乐。这过程实由着迷开始,音乐迷的称呼即由此而来。
③二十六年春天,有位常走江湖的西洋朋友从上海过北平旅行时,他告诉我认识了一个朋友,这人名张定和。认识以后从名姓上才想起一定是我的亲戚,这位西洋朋友说,定和身上的可爱处就是那点超越功利世故的单纯气质,他觉得这是当时中国青年少有的气质。他们那时一同住在法租界霞飞路附近一条马路上,各据一小房,比邻对窗,原本不相识。西洋朋友虽热爱人生,可不惯在已够骚乱的上海弄堂房子中从耳朵浸入西洋古典音乐。定和却刚好买来一个廉价收音机,又借来个留声机,把两种刺激耳膜的玩意儿,终日轮流开放,闹得个神经质的朋友简直要神经衰弱。最不能使洋先生原谅的,也许还是定和午夜以后还在窗边手舞足蹈的狂态:一脑子古怪欲迸而未迸的狂态。这个有修养的老洋人真上了火,皱了个八字眉摇头说:“嗐,艺术家,你难道当真已经和地球那边有些人一样,为音乐着了迷吗?”过不久,他们在法租界的小饭馆同吃饭时,偶然有了说话的机会,一谈天,才知道定和原来当真是个音乐迷。肖邦、巴赫、莫扎特,或这位或那位,总之,凡是地球另外一边那些会用五线谱先迷住了自己一生,又迷住了世界一世纪半世纪的人物,早已把定和征服了。他的可爱处就是那点狂与痴混合作成的无可比拟的忠诚,简直是病入膏肓,不可救药。这位久住中国的洋先生说:“这性格太可爱了。我就想不到十五岁就玩政治、二十岁就吃政治饭的早熟的中国青年中,还有你这么一个天真烂漫的人!”从此他们成了好朋友。
④九年前的八月二十一,上海战事正十分激烈。定和担心他的乐谱会丧失,抱了一堆不值钱的物事,由上海回到苏州家中。看看家中那一房子旧书,那几大箱旧画,以及那些老式大皮箱中的世传的珍贵古玩、貂褂狐裘,觉得不拘是什么,都在战争中无意义,存在或遗失,对于他都无多关系。临走时,只是抱了那一捆沉甸甸的旧乐谱,上路向后方跑。苏州,合肥,武汉,一直跑到重庆,知道音乐迷的资格还存在,方才停住放了心。身边除了一堆使个人发迷的乐谱外一无所有,好,那就啃乐谱吧,于是在国立戏剧学校教音乐了。这就是他后来作曲和近十年话剧发生重要关联的原因。过不久,他又离开了剧校,转入重庆中央广播电台,任作曲专员,定期将新作的抒情歌曲,或与战争时事有关的新歌曲,由电台广播。
⑤在困难的局面下,对伟大文学能产生如何作用,我不免感到困惑——可是却保留一点希望,即文学或其他艺术,尤其是最容易与年青生命结合的音乐,此一时或彼一时,将依然能激发一些人做人的勇气和信心,使之对一切不良现实所形成的信仰敢于怀疑,承认以外还知否定,于明日将来接受更大挫败时,始终不至于随便倒下或退逃躲避,这点希望使我想起“音乐迷”三个字的庄严意义。定和的年龄刚过青年而转入壮年时代,过去的“迷” 既已证明了迷的收获,而他自然不会即以当前成就自限,还能作更庄严持久的跋涉。
(选自《沈从文全集》,有删改)
[注] 定和,即张定和,著名作曲家,沈从文夫人张兆和的三弟。
19.本文第②段介绍“我”与定和初见时的情形,在文中有何作用?(4分)